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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家相片Vivian Ting

Dia Beacon當代藝術館﹕藝術品會說話嗎﹖


憑著物料材質、作品形態,及其所呈現的輕重明暗、粗獚與精緻等感覺,藝術品向我們道出藝術家的創作過程、其對周遭世界的所思所感、又或對藝術媒介與觀念的探索。不過,藝術品往往打破日常生活的邏輯,用語莫明其妙,使得展覽廳不時泛起相對無言、唯有點點頭的尷尬。如何聽得懂藝術品的說話﹖


大抵藝術品所說的是世上最難以索解、最眾說紛紜的語言。


記得夏天與友人相約往Dia: Beacon當代藝術館看展覽,途中碰到誤了火車班次的問路人,打聽附近有什麼觀光點好打發時間。友人意欲推薦Dia: Beacon,問路人一臉懇切的忠告﹕「千萬別去﹗那地方滿佈垃圾,遍地玻璃碎片呀﹗」一下子,空氣泛起驢唇不對馬嘴的尷尬。驚覺失言,問路人立即打圓場﹕「或許我的眼界太低,看不出所以然吧﹗」抵步後,我們發現問路人口中的「垃圾」(見上圖),就是藝術家Robert Smithson的雕塑作品「Map of Broken Glass (Atlantis)」(亞特蘭提斯的碎玻璃地圖)。


破碎玻璃堆砌成廣漠又離奇的島嶼,碎片時而映出窗外天色明滅不定,時而匿藏著幽深的巖穴與峽灣。四方八面的映象照見的卻是數不清、看不齊全的割裂世間,根本無從分辨所見孰真孰幻。唯獨尖刀利刃似的邊緣卻晃著危險的精光,作勢刺穿隱沒空氣的秘密 — 何以阿特蘭提斯懂得利用陽光轉化為能源、發明飛行物體,卻避不開一夜間沉没於海底的厄運﹖何以柏拉圖口中的理想國度竟然衰頽腐枯,消失於任何歷史記載﹖更大的謎題是,藝術品誘出想像與疑問,但為何問路人卻無法看得透箇中玄機﹖


當我聽不清藝術品的說話時,展場文字就是最佳指南。藝術館、策展人大多借文字翻譯藝術品的聲色意蘊,介紹藝術家的生平與創作理念。我按此調較接收頻道,捕捉一片玻璃、一閃微光的密語。Dia: Beacon的展場文字如何翻譯Robert Smithson的雕塑﹖




我四處張望,終於在展場角落找到了詮釋手記。但文字闡釋的不是單一作品,而是藝術家的創作歷程。細數至第5段,藝術館才提出﹕


「藝術家說﹕『我喜歡地貌,隱然指向史前史的風光。』亞特蘭提斯的碎玻璃地圖(1969年)正理所當然、又恰如其份的層層疊出無數玻璃碎片。一如標題所示,這雕塑作品不是一堆鋒利的透明碎片,而是傳說迷失大陸的地圖。藝術家認為它的銳利鋒芒閃爍著敗亡與破壞,而看似胡亂拼砌的碎片又竟然換來片刻安穩。這作品與藝術家其他的想像地景同樣預示了1970年,Smithson最大膽瘋狂的構想—在猶他州大鹽湖以砂土、鹽、水晶與玄武岩建成一座漩渦狀的人工半島,作品為名為『螺旋堤』。」


這組文字告訴我們什麼﹖至少我們得慶幸,文字無意羅列藝術家的出生、學歷又或交誼圈,而是讓觀眾投入藝術家的創作。然而,我們又如何藉以聽清楚藝術品的意念﹖

首先,我們知悉藝術家喜歡史前地貌。可是,這偏好透露了什麼﹖藝術家如何選擇創作題材﹖如何採用物料﹖史前地貌與這件雕塑有何關聯﹖


其次,這堆碎玻璃可視為地圖,也是藝術家對於虛構地景的想像。作品標題早已說明這點,但藝術家為何重塑子虛烏有的地圖﹖何況,文字無從解答的是,為什麼藝術家把碎玻璃與地圖拉上關係﹖


其三,就作品的形式而言,尖刀似的碎片引起危險、搖搖欲墮的聯想,但其遍地鋪疊的方式卻是靜態又穩重的。藝術館直接引用Smithson的說法,讓我們聽到藝術家的聲音,更真切的了解其創作理念。而有關動與不動的對比,正牽引著藝術家對於玻璃碎片、對於是阿特蘭提斯的想像。詮釋至此方才告訴我們如何從玻璃碎片引發聯想。可是,為什麼我們必須放棄日常觀感—不把碎玻璃當成垃圾,而將之視為曉有意義的藝術品﹖


與Dia: Beacon的詮釋文字相類,藝術館大多提供藝術家的生平、創作方式、藝術品的創作過程及理念。毫無疑問,我們必須掌握一些資料(例如當代藝術發展的脈絡、藝術家的創作理念等),方能與藝術展開對話、啟動我們從藝術家的感知神經接收作品的訊息。究竟是什麼促使我們放任玻璃碎片隨便亂堆而不加以清理﹖又有什麼點燃我們的感知想像,從玻璃片所反映的破碎景象而有所感觸、從碎片的鋒利邊緣,嗅出慘遭割傷的血腥﹖


顯然,日常觀感與藝術想像之間有著一道看不見的鴻溝,而藝術館的詮釋就在於讓我們跳脫日常經驗的框架,借助藝術家及其作品的觀點,感受藝術家與我們共享的世界。藝術容或觸發不同的想像,但這並不等同於胡思亂想、隨意謊稱什麼都可以是藝術。藝術品的詮釋沒有模範答案,但其要旨卻在於我們想要分享什麼、為何我們希望更多人看到藝術、認識某些藝術家。

為什麼我們為藝術而著迷﹖藝術讓我們看到什麼﹖


答案或許人言人殊。但哲學家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的想法對於如何詮釋藝術、如何與人分享尤有啟發。他指出日常生活的節奏令我們對身邊一切習以為常,無從參透世間物事所賦予我們的身體經驗,以至忽略我們與世界的關連。而藝術家投入創作卻是自我尋索的過程,當中他們以其無可名狀的情緒、敏銳又纖細的感知觸覺、以及知性的思考融匯成直觀的創意行動。藝術創作呈現的,鮮見象牙塔知識的冷靜、更甚少學術理論的沉重。作品是藝術家親身經驗世界而創造的物質表現,試圖剖開紛紜又迷亂、從來不曾統率於理性分析的萬象世界。換言之,藝術帶給我們的是藝術家的想像,亦即由身體感知與知性思考所重構的主觀世界。這不合情理的世界嘗試提出疑問,挑戰日常生活的常規,引發我們對於自己、對於身邊物事的新想像。


那末,我們如何與人分享Robert Smithson的雕塑﹖


不同的藝術館大可因應策展方向、展覽主題與館方作風而引申出不同形式的詮釋。但是,我們不得不回應的是﹕


一、如何讓觀眾,尤甚是不熟諳當代藝術、甚少涉足藝術的朋友,跳脫出日常生活的框架,試圖從藝術家的視野想像眼前所見的作品﹖或許我們必須承認這雕塑確實看似垃圾,但卻自有不必清理掃除的理由。其理據何在﹖這與當代藝術思潮、又或藝術家的創作理念有何關係﹖


二、我們如何描述玻璃碎片所引發的想像﹖如何由此勾連藝術家對阿特蘭提斯傳說的觀感﹖觀眾又如何從藝術家的視野看到自己對於傳說、對於理想國,甚至對於眼前社會的感受﹖


三、Robert Smithson是誰﹖他關注什麼﹖他的作品如何回應其對雕塑、對周遭環境的想法﹖


其實,藝術品會否說話,端視乎觀眾能否聽得懂作品的話。藝術館就得注意其詮釋所說的,究竟是專業界別的行頭話、還是人人都能聽得懂的生活用語﹖而詮釋文字所反映的是一把怎樣的聲音﹖機關槍橫掃專業知識的博物館權威﹖文縐縐又不帶任何感情的專家講解﹖當我們決定把形形式式的想法放入展場文字的時候,我們必須問﹕藝術為觀眾帶來什麼﹖詮釋文字又如何實現與人分享藝術的喜悅﹖




後記﹕

作為當代藝術館,Dia: Beacon樂於與藝術家共同推動創作的新領域,其工作旨在襄助藝術家的創作企劃、進而收藏、展示、研究他們的作品。其展廳設計得簡潔,紅磚、白牆與自然光線分隔出不同的展區,使得每一組藝術品也擁有各自的空間,營造其獨特的氣氛。Dia: Beacon的旨趣並不在於向大眾推廣當代藝術。不過,相比不少藝術館,Dia: Beacon的詮釋不但翔實豐富,亦用心介紹藝術家的創作歷程,讓人從單一作品窺探當代藝術某一思潮的脈絡。但我看展覽的時候,卻發現只有少數觀眾拿起詮釋手記閱讀,而這些讀者亦不見得重頭至尾瀏覽一遍。有趣的是,我從網上查訪其他觀眾的參觀記錄,大家都記得展場環境、又或沿途的宜人風光,偶然也為早已認識的藝術品拍照留念,但卻無人提及展場的詮釋文字。好些觀眾更把到訪Dia: Beacon視為郊遊,直言看不懂展場的作品。


我不相信「人人都是藝術家」,但卻深信人人都能欣賞藝術。即使大家並不會喜歡同一類藝術品、同一流派的藝術家,藝術世界應該可以容納不同的想像、不同的喜好。而藝術館就是合宜的平台讓人邂逅藝術,感受藝術,從而喜歡藝術的。假若藝術館的詮釋做得不夠,我們是否有責任告訴它﹕這樣的詮釋毀掉了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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