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達60多年的創作生涯,藝術家野口勇(Isamu Noguchi)留下了石雕、紀念碑、舞台佈景、傢俱、紙燈與遊戲地景等作品,點燃我們對於空間的想像。及至晚年,他以一座博物館整頓一生的遊歷。回應藝術家、他的時代及其創造的空間,博物館如何讓觀眾投入其間﹖
在野口勇看來,雕塑創作與博物館籌劃並無二致。雕塑的本義在於利用物料的材質、體積與形態,使得空間活起來,從而讓人感知存活於此的片刻,發現空間的經脈活動。而博物館則是一座沉澱生活瑣屑、凝住時間流動的庫房,邀請觀眾探究世間萬象的永恒與變幻。簡言之,兩者同樣是物件、空間與時間的對話,藉以思考其中的意義。然而,藝術家的創作必須探聽空間的經脈活動,以牽動雕塑與四周環境的互動,但一座博物館卻要求他創造空間、打通內裡的經絡,促成藝術與人於永恒相知相遇。野口勇博物館毋寧是藝術家創作規模最龐大、內容最繁雜的雕塑。
無論身處什麼世代、什麼文化,人類都需要雕塑。因為雕塑可以豐富生活空間,賦予空間不同的意義與價值。這是雕塑家的信念。即使經歷過二次大戰、自願囚於美國日裔拘禁營、遊離於不同文化之間…野口勇相信雕塑足以宣示現實的悲喜瞋怨驚懼,並將之轉化為對當代的沉思、對美好的追求。而野口勇博物館就以石頭、鋼鐵、木材、綠葉、光線與空間訴說著他的20世紀情懷 — 對物料材質的理解、對和平與包容的渴求、對永恒幻變的崇敬…
佇立於紐約皇后區的工業地帶,博物館本是一幢撲拙又老舊的磚石建築,入口以磚石材質刻印出「Isamu Noguchi」,顯然雕塑家決意安頓於此,與周遭地景同呼同吸一份靜謐。踏入館內,西翼展廳淨是磚石與水泥地板的灰撲撲,一尊尊玄武岩雕塑散落其間,或嶔崎挺拔獨對上蒼,或磊磊圓融偃伏大地。就在轉角處,藝術家鑿破天花牆角,任由室外陽光灑出遍地金光燦燦,幾棵修長的白樺樹直向天邊伸出幼枝,微風不經意的溜過。石頭、疏枝、太陽無言相對,卻又似藏著千言萬語…天地渾沌之始,地心深處的岩漿沿著地表的裂隙緩緩湧現而凝結成玄武岩。岩石的身世無疑就見證著大地的生成與衰敗。野口勇以雕塑參與自然造化,使得石頭超脫萬物即生即滅的循環,以藝術之名步向永恒﹔而博物館更以陽光的陰晴不定、樹木的生老榮枯宣示雕塑的恒定。我們不得不問﹕時間流轉之中,石頭的永恒意味著什麼﹖
石頭一直是野口勇所鐘愛的材料。硬脾氣、粗獷無文、表裡不一,幾乎處處與藝術家作對。然而,雕塑家深知石頭比任何人活得更久、也看得更多。它貌似魯鈍,但內裡卻收錄著起洪荒以來,地殼推移的碰撞、擴張、捲縮與崩壞,因此其體態材質莫不帶著地動山搖的遠古記憶。其粗野駁雜,使得藝術家仔細鑽研其性情質地,發掘石頭如何感悟春去秋來天地的滄桑變化。唯其剛強易折,容不得任何誤差,又促使雕塑家不斷啄磨其技藝,反覆思量何處著力、如何敲鑿、剔除什麼、又保留什麼。野口勇的作品就意在顯露石頭的真實 — 滄桑過後,雲淡風輕的靜穆,而靜穆的底蘊卻是宇宙變動的暴烈。
一如玄武岩雕塑〈Core〉(核心),藝術家刻意保留其表層的獷獷繡色,好收藏石頭氧化齧蝕的經歷。唯獨在其中心,他卻大刀濶斧鑿出整齊平滑的孔洞,並且將其周邊仔細打磨拋光,露出岩石烏黑發亮又密緻的本質。巍巍石雕守著庭園道路,背後的松樹更揚起一叢叢蓊蓊鬱鬱的蒼綠。藝術家簡約的手法劈出自然與人力微妙的均衡 — 顏色的斑駁與純淨、材質的粗糙與細密、石材的厚重與孔洞的虛空。雕塑顯露了自然材質的張狂,卻又以敲打磨研將之編收入人力改造的秩序。陽光瀉地,綠蔭輕拂,岩石終於開竅了,一任觀眾自其心窗感受松針大刺刺的綠、體味庭園佈局的空靈。
緘默是石頭引以為傲的本領。畢竟這傢伙凝結了億萬年的時光,身上的蠔殼、泥屑、礦物結晶與紋理都藏著地貌景觀的歷練。雕塑家往往耗上數以年計的光陰,等待石頭吐露遙遠記憶的海浪與荒原,又復以無數日子擊潰其剛強,剖割出石頭生命的某一章節。與石頭相交,野口勇的創作得以沉積著大地衍生的年年月月,並將之轉化成不囿於世間擾擾攘攘的寧定。不過,他無意枯守石頭的過去,緬懷洪荒世界的蒙昧。因為雕塑必須說出當代的語言,而千錘百鍊的藝術語言是足以會通古往今來、天下四方的。
如作品〈Roar〉(咆哮),藝術家以粗率的刀法刨挖出大理石詰屈巖巉的勢態,又著意加工以顯露其層層疊疊、歷歷落落的紋理。作品的形貌與材質呼喚著石頭的過去 — 大地承載中生紀的龐然巨獸,地下灼灼岩漿又以高溫重組石灰層的晶狀結構,埋下星點光華。然而,藝術家同樣牽掛著眼前生活的浮光掠影 — 機械齊一的節奏、熙來攘往的韻律,夾雜著不知何去何從的迷亂。他的鑿刀就以槌打、刻削、剜鑽等霹靂手段,將幾何學的點、線、面加諸於石頭,使之流露出良久未曾記起的柔軟。刻印的井然有序與隨意聚合、材質的剛強與陰柔,甚至觸感的瑩瑩潤潤與坑坑窪窪,統統構成了石頭對時間的不同體會,轉而成為野口勇的雕塑傳奇。
藝術家曾說﹕
「假若將石頭視為雕塑,雕塑也是石頭與空間、石頭與人的關係,以及兩者之間的對話與反思。」
與其說雕塑家的技藝在於物料材質的加減,倒不如說其思考在於如何以作品之實回應所在空間之虛,讓人感知四週環境的氣息。而這正是作品與環境空間、與觀眾關係之所繫。回到〈咆哮〉一作,藝術家先以鐵板支撐石頭突怒昂揚之端,再以兩块厚木分別負起鐵板與石頭墮落之處。底座的設計引動著雕塑高低兩端的對峙 — 其墮落壓得木塊透不過氣,倍感石頭體積之重,但昂揚處卻在地面投下一抹淡影,彷彿滑翔於虛空而顯得益發輕巧。展場燈光照得大理石白靈靈的發亮,更突出其昂揚與頓挫、虛與實、嶙峋與平整,以至剛與柔的對衡對壘。石頭潛藏的動能一下子激烈起來 — 其突怒昂揚彷彿崩浪奔雷直闖,而其厚重下沉又挾著隕石墮落之勢,空氣也迴盪著陣陣騒動。這許是雕塑家回應宇宙洪荒的一聲〈咆哮〉。無聲之聲劃破時空,以當代變革的翻天覆地回應遠古大地衍化的生生不息。億萬年的演化歷程中,我們這世代算得上什麼﹖
野口勇如此思考﹕
「有時候,我相信自己是當今世界的一份子,但有些時候,我也許屬於古代、或者史前史…可能根本就無所謂什麼世代。一旦感到困於時間、困於眼前世代,你的選擇就所餘無幾。因為將自己置於特定的年代,你只能正確地做某些事情。假若你想逃離時代的掣肘,你會發現眼前的世界豁然開朗,你不再受限於現代工業的世界,宇宙四方就是你的歸宿。」
從永恒的角度而言,野口勇是誰﹖他的作品又與當代有何關連﹖藝術家的博物館就是他對於人如何尋找自己在世界的位置、如何在時代安身立命的答案。在這座博物館,我們看不到藝術史洋洋灑灑的什麼美學分析、也看不到一大堆什麼藝術家生平與歷史大事紀等資料。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名為「野口勇」的人,以雕塑創作尋找自己的文化身份、將自己投入於當代社會、思考人與時間、與空間的關連。博物館不同的展廳安放著他一生的作品,並且附上藝術家的文字講述其心路歷程,以及策展人的回應。這些文字是一個垂垂老去、卻依然精力充沛的藝術家留給後來者的禮物,告訴我們活著的不同選擇。
在紐約逛了不少博物館,但野口勇博物館卻一直掛在心頭。假若博物館不再賣弄什麼專業名詞、也無意囉囉嗦嗦的羅列資料,而是坦誠的向觀眾訴說不同人生的故事,我們會否更願意走近博物館﹖或許值得思考的是,博物館展覽所為何事﹖向觀眾介紹某一歷史現象或藝術家創作的意義何在﹖觀眾又如何從中看到自己、看到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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