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Four Quartets(四闕四重奏),我迷上了T. S. Eliot (艾略特)。迷上了一字一句牽動著唇舌捲縮的節奏、迷上了像霧像雨又像花的多重解讀、迷上了倖存於崩壞靡頹的卑微希望…文字無可捉摸,舞蹈如何跳出亂世詩人的聲音意象﹖
在Sosnoff Theater,簾幕印上了Brice Marden畫作「Uphill 4」的局部。一抹厚重的暗紅壓著簾幕上方,然後淋漓的紅或深或淺的流淌至舞台。這是秋天的痕跡、血的質感、抑或肅殺的味道﹖當舞台燈光隨隨亮起,觀眾率先看到了舞者隱身於簾幕背後,要麼寂然不動、要麼輕輕巧巧的跳踏著、旋轉著…演員Kathleen Chalfant以波瀾不興的平穩聲調讀出首章節「Burton Norton」(焚燬的諾頓)的詩句﹕
Here is a place of disaffection Time before and time after In a dim light: neither daylight Investing form with lucid stillness Turning shadow into transient beauty With slow rotation suggesting permanence
這是憤懟不滿的地方
以前的時間和以後的時間
沉浸於一片朦朧的光影裡:既沒有日光
賦予形體以明澈和靜穆
把暗淡的陰影化為怱怱易逝的美
緩緩地旋轉暗示人生悠悠
舞者表現的不是這憤懟之地、又或其陰影,而是以前的時間和以後的時間如何悠悠幌幌、如何環迴往復,又如何沉浸於此時此地。手的舒展收撥、腿的一踢一抖,以至身體的開合捲曲,與其說是演譯出詩人的想像,倒不如說是舞動起一詩的結構,踏出時間與永恒相爭相持的韻律。為何過去一直糾纏著﹖未來轉眼即至﹖而現在卻不曾停駐下來﹖
驀地,簾幕升起,只見門楣似的色塊—紅的豔、綠的亮,襯托著慘黃、暗藍與炭灰,也把舞台割切成不同的空間。舞台設計師把畫作「Thira 1979-1980」的色塊視為通向未知世界的門。三三兩兩的舞者按著各自的節奏 — 踢躂、踢躂、踢踢躂躂的 — 邁步、蹬腿、連跑帶跳的旋轉,再颯的一聲,乾脆利落的滑進門框內。燈光與人影交錯,舞者又從另一道門滴滴溜溜的轉入舞台。他們從那裡來﹖又往那裡去﹖East Coker(東科克)的章節透露了其中端倪﹕
Home is where one starts from. As we grow older the world becomes stranger, the pattern more complicated Of dead and living. Not the intense moment Isolated, with no before and after, But a lifetime burning in every moment And not the lifetime of one man only But of old stones that cannot be deciphered
家是我們出發的地方。隨著我們年歲漸老
世界變為陌路人,死與生的模式更為複雜
那已與我們隔絕—沒有以前也沒有以後的
不是那感情強烈的瞬間,而是每瞬間都在燃燒的一生
不僅是一個人的一生,而且也是
那些如今無法辨認的古老石碑的一生
弦樂四重奏時而伴著誦讀,撥弄出呢喃細語﹔時而沸沸揚揚的,挑起和弦之間的迴聲。燈光越發清亮,靜默如漣漪似的擴散開來…一組舞者推著兩扇水綠的屏風,翩然從左上方遊走至右下方,繼而穿梭於其間。屏風取自Brice Marden的另一作品「Untitled (Hydra)」,斑斑駁駁的淡綠透出石頭的線條。舞台上跳躍與墜落、張揚與內捲的動作覆述水與石頭的對話。一如艾略特的「The Dry Salvages」(乾燥的薩爾維吉斯)所說﹕
The river is within us, the sea is all about us; The sea is the land's edge also, the granite, Into which it reaches, the beaches where it tosses Its hints of earlier and other creation: The starfish, the horseshoe crab, the whale's backbone; The pools where it offers to our curiosity The more delicate algae and the sea anemone. 河在我們中間,海在我們周圍;
海也是大地的邊緣,它波濤滾滾
拍向花崗岩,它把暗示它在遠古和不久前的創造
星星點點地拋向岸灘:
星魚、鱟、鯨魚的脊骨;
在水潭裡,它給我們好奇心
留下了更纖巧的海藻和海葵。
樂聲如淙淙河水、如潺潺涓滴,舞者的姿態卻顯得穩重如岩石。屏住氣息,大腿緩緩的高舉直把足尖指向遠方,各人拗著腰肢靜止不動,向後伸展的雙臂同樣凝住了時間。良久,音聲歸於沉寂,但舞者姿態依舊,柔指卻輕輕抖擻起來,彷彿流水從指間迴繞,直至天荒地老。
畫作「Painting Study II」在背景劃過或深或淺或橫或豎的紋理。舞者步履拖曳、身體顫抖抖的搖晃就似遠古骸骨的動態,但踢腿的佻逹、邁步的昂揚與旋轉的輕靈卻又分明是春天第一道東風的生氣。每一次眼神的觸碰、每一下轉頭的示意,舞者引發出連串相抱相擁、相拒相離、彼此支撐、交替翻飛的動作。聲音、身體動作與影像有著不盡相同的步調,但彼此的節奏又隱隱然互相牽引,匯聚成世事榮枯盛衰的規律。擺盪於動與靜、張與弛、聚與散,表演由得誦讀者不隨不疾的聲音帶引著﹕
And all shall be well and All manner of thing shall be well When the tongues of flames are in-folded Into the crowned knot of fire And the fire and the rose are one.
而一切終將安然無恙,
時間萬物也終將安然無恙
當火舌最後交織成牢固的火焰
烈火與玫瑰化為一體的時候。
整整三年時間,編舞家Pam Tanowitz不斷的閱讀Four Quartets,也與舞者、音樂家、誦讀者、畫家以及舞台設計師一起討論如何解讀這首長詩,將不同藝術形式的語言、彼此的想法與專長融入表演。是次表演不是天才創造力的展示,而是不同藝術媒介的交流、沉澱與制約,鑄成簡煉、含蓄卻又富想像力的方式擁抱艾略特的文字。表演是時間的藝術,合作團隊抽取的正是詩的節奏,詩人對歷史、對生命演化的詮釋。四章節各自呈現獨特的色調、舞台空間與舞者步伐的佈局、以及誦讀聲、靜默與樂聲交錯的音韻,但舞者的曳步、旋轉與騰躍卻又組成了表演的主旋律貫串全場。這是艾略特的看似矛盾又不可解的時間觀﹕
Where past and future are gathered. Neither movement from nor towards, Neither ascent nor decline. Except for the point, the still point, There would be no dance, and there is only the dance.
過去和未來就在這裡回合。無去無從, 無升無降。只有這個點,這個靜止點, 這裡原不會有舞蹈,但這裡有的只是舞蹈。
只有舞蹈,在此時此刻,召來了1940年的艾略特,召來了越過戰火、死亡與秩序崩壞的艾略特,讓我們在這靜止點,期盼自己也有足夠的信心與希望穿越眼前的黑暗。此時此刻,我們重讀經典、我們與艾略特同在,因為我們需要借用詩人的眼睛看清前路。因為我們的愚眛,世界總是一片荒原,唯有從一點半點的經驗累積,尋找暫且歇腳的綠洲。
後記
一直以來,不少博物館均邀請藝術家以不同形式、媒介重新演譯館藏藝術作品,以拓展觀眾對於藝術的詮釋。藝術作品的詮釋旨在投入作品的想像空間,而不是以文字馴服想像,把藝術表現簡化成A等於蘋果的方程式。Pam Tanowitz團隊帶來的想法就是﹕詮釋不僅是內容的轉譯,而是藝術方式的交流,藉由不同形式的特質發掘出作品不同層次、不同維度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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