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一﹕Sally Mann的回顧展細訴其對美國南方大地的感懷,並以其攝影創作與觀眾感受過去的傷痛,展望消融歧見的未來。
鄉愁的糾結
誰不眷戀生於斯、長於斯的地方﹖或許一切不盡如人意,但她的語言腔調聽來份外熨貼、步履節奏踏出無窮活力、就連亂烘烘的妝容也閃亮著幾分英爽。因著難以割捨的眷懷,我們擁抱她的光明與驕矜,忍受其黑暗與卑陋。我們可曾想過為自己的地方做些什麼﹖
面對黑暗與卑陋,美國當代藝術家Sally Mann說﹕
「對於與生俱來的過去、曾經活於歷史的人以及此生不離不棄的土地,我打從懂得綁鞋帶之時,就想辦法理解它、接納它、以求直視其陰暗。過去的陰霾縈繞,即使少不更事,我因蓄奴的殘酷與暴力而感到羞愧,也莫名其妙的相信自己必須負上責任。現在我依然感受到那股按捺不住的吶喊,一聲又一聲的催促我與出生地及其歷史的暴虐和解。」
或許一人之力無足輕重,大家也厭倦種族隔閡這道沉重課題,Sally Mann相信藝術足以面對歷史的闇影,提供跨越異己的觀點,試圖鬆開剪不斷理還亂的心結。2018年,她的回顧展「路千重」(A Thousand Crossings)檢視其創作與家鄉土地的牽繫,邀請觀眾一同正視無法改變的過去,進而勾劃過去無法想像的未來(圖一)。
土地與生命的懷想
出生於維珍尼亞州小鎮Lexington,藝術家一直深愛著這片土地蓊蓊鬱鬱、溪流淙淙瀝瀝,依著光影明滅而輕聲低語。可是,春生冬藏,樹榮又枯,自然景致不變的底蘊卻是兩百年來黑人難以治癒的傷痛、白人不敢觸碰的罪疚。Sally Mann回顧過去,發現維珍尼亞州得以抽乾沼澤、開墾田地、伐木採礦、修築道路、建造城市……通通歸功於黑人的血汗與辛勞。但官方歷史的書寫竟然漠視了奴隸制度與種族隔離法令的不義。遺忘的蒼白終究抹不盡歷史的創痛,反倒觸發更多冷漠、憤怒與紛爭。
與其說Sally Mann的本土情懷來自遙不可及的過去,倒不如說她念之在茲的是一代接一代生命的繁衍。先輩如何穿州過省輾轉在此落地生根﹖父母、祖父母如何在同一片土地生活﹖家族在這片土地上演的故事又如何塑造她的彙性氣質﹖
早於17世紀乘著五月花號來到新大陸,母系一脈經歷了移民最不堪回首的軌跡﹕貧窮、負債、酗酒、始亂終棄、欺瞞不忠…母親強自以冷漠壓下傷心往事,反而積極投身社區政治,擔任跨種族委員會主席、成立婦女選民聯盟,起身對抗種族隔離法的不義。
至於父親一系,把握時機、辛勤工作、慷慨的慈善事業…實現了移民家庭的黃金美國夢。曾祖父Robert Munger I被譽為南方最成功的實業家、最謙厚的慈善家。1879年,他發明了一套自動化軋棉機械系統,不但免徐人手壓棉致死的工業意外,更大大提昇乾淨棉花的產量。其時工業家大多只求盈利懶理員工死活時,他卻成立了劃時代的蒙格慈善基金會(Munger Benevolent Fund)發放救濟金,援助生病、受傷的工廠員工,協助死者家屬渡過難關。不過,藝術家發現家族發跡的機遇在於販賣奴隸﹔而當時軋棉工廠更少不了非裔勞工的血汗,尤其是四處棉絮塵飄飄、跳入棉堆壓棉的程序更令工人肺部受損、隨時工作至倒地死亡。種族的哀歌在南方繚繞、也迴盪於父親家族的記憶深處。
無疑,藝術家是念舊的。她鐘情於19世紀的拍攝手法,抬著笨重的8X10吋舊式相機,以浸漬著火棉膠溶液與硝酸鹽的玻璃底片,捕捉人與物所潛藏的恒久不變之美。當玻璃底片尚且濕潤時,藝術家將之置入相機片匣,即可控制快門按鈕,收攝光線與景物交相輝映的時刻。捧著底片小心翼翼,她立馬走入暗房澆上顯影藥液,靜待光影朦朧浮現,揭示萬物寂然靜止的一剎那。拍攝過程遵從繁瑣的細節彷如一場莊嚴的宗教儀式。而底片上,化學藥劑的流淌、間或黏沾著塵粒點點,使得照片帶著血液與身體細胞噗噗不息的脈動,捎來過去的密語﹕記著我、記著我。
召喚回憶的異色…
記著誰﹖誰的故事得以被記取﹖
據說1955年8月24日,14歲黑人少年Emmett Till在雜貨店買糖果時,吹口哨調戲白人老闆娘。4日後,雜貨店老闆以手槍指嚇少年,強行將他從舅舅家中拖走。31日,警方在Tallahatchie河畔打撈出一具傷痕纍纍的屍體、一只眼球被生生挖走、帶刺鐵絲更將一台軋棉機的風扇嵌在其歪掉的脖子。暴力搗毀了一個人與生俱來的身份記號,只剩下一介指環辨認出他就是那個不懂世情險惡、愛耍愛現的Emmett。
獨自駕車遊走南方,Sally追憶起祖輩的經歷,也記念著這片土地所見證的苦難與絕望。她想要尋找過去的幽靈—那些被偏見所毀掉、遭暴力與羞辱蹂躪的生命。其《南方以南》系列(Deep South series)不見人影,只有茂密得幾近壓頂的叢林漫山鋪蓋,疙裏疙瘩的老樹幹裂開一道痛貫心肝的傷口,無名荒墳孤零零的呆望星空…攝影將剎那凝結成永恒,將過去的傷痛帶到眼前。無論多少日子溜過,時間總在此打住,萬物也屏住氣息,感慨歷史迷障的昏昧(圖二)。照片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只有穆然默然的當下,以微光與煙雲向血灑此地、以汗水餵養南方的非裔美國人致敬。
圖二﹕〈南方以南〉捕捉歷史戰場、荒山廢墟又或一草一木的傷痕,以照片重看那些隱沒於過去、卻又不時糾纏著當下的種族故事。
回望自己風平浪靜的少年時光,藝術家想要請求Emmett的寬恕。走近Tallahatchie河岸,她發覺屍體打撈處竟然沒有標示、也不作紀念。對照起血色慘劇的沉重,此處灌木叢與流水看來菲薄得不值一看。其作品〈無題 (Tallahatchie橋畔)〉乃以雲淡風輕的手法紀錄歷史現場。茂林與倒影一色的晦暗不明、秃枝抖抖橫斜似要用力抓著什麼。可是,死者已逝、暴力亦不見縱影,其空空洞洞正恰如其份的照見記憶失效。多年來,大家維持心照不宣的緘默,鮮有人掂量私刑的驚怖、又或檢視偏見的暴烈。
圖三﹕〈無題 (Tallahatchie橋畔)〉以平淡紀錄1955年的血案,追問觀眾﹕我們何以忘記血的教訓﹖
然而,Sally執意要讓黑人少年奪回其故事。另一作品〈無題 (Emmett Till河畔)〉將鏡頭轉向堤岸洼地,由得波光溶溶蕩蕩流入畫面(圖四)。霧靄氤氳,亂石野草樹影暈染著灰敗,獨留水心漭漭一抹白。Emmett倒臥此間呼出最後一口氣之時,會否看到一樣的水色﹖風景攝影無力重構過去的經歷,卻足以自歷史場景啟動某種神秘而不可知的想像。藝術家細意調節柔焦與曝光值,引發出時間光影、自然景物與感光底片超脫現實又莫可預計的互動。攝影成了召喚回憶的媒介— 以幽幽魅影與爍爍餘光訴說著Emmett、以及那些只有姓名、甚或無名無姓的非裔美國人所曾經歷的黑暗與痛苦。
圖四﹕在〈無題 (Emmett Till河畔)〉,藝術家調節柔焦與曝光值,將迷茫的光與婆娑的影帶回歷史場景,喚回社會對黑人少年的回憶。
從攝影之眼看來,這片大地染著暴力的血、剝削的汗與歧視的淚,山色水光也泛起冥冥迷霧。那是心碎、恐懼與不義的顏色。藝術家的創作將之帶回公眾視域,試圖打開緘默的缺口 — Emmett是誰﹖他生活的世界與現在有什麼不同嗎﹖我們必須記念著他嗎﹖
看不見的謎團
早於1964年,美國通過〈民權法案〉終結了學校、工作場所及公共設施所實行的種族隔離政策,又提倡平等工作機會,不得以種族、膚色、性別又或宗教為由規限個人的職場發展。何況,Sally Mann家族一直善待非裔社群,她自己更與黑人媬姆吉吉(Virginia Carter)情同母女。她何以一直荷擔著歧視與偏見的罪疚﹖罪疚又何以終結﹖
Sally愛吉吉,吉吉也愛著這個親手拉拔長大的孩子。小時候,Sally從未懷疑自己是否受人疼愛、會否得到保護。因為吉吉總在身邊,無微不至的照料她一切所需。不過,彼此相處50載,吉吉卻給藝術家留下了數不清數的謎。從前她常常黏著吉吉,看著媬姆一天到晚忙這忙那打點家頭細務、包攬三餐菜式、飲品、小吃、甜點等。但她竟然從未看過吉吉在家裡吃東西。吉吉每天工作12小時、晚上又接下熨燙床單的工作,但她卻從不知曉吉吉如何善用每週唯一天的假期張羅生活日用,更遑論探聽吉吉如何打理六個孩子上大學的開銷。吉吉當然是Sally家中一份子。舉家往東岸旅行時,大家對於餐廳拒絕招待吉吉早已習以為常,卻從未想過吉吉也同樣無法使用其他公共設施,她如何自行找到有色人種特設公厠﹖Sally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為什麼自己從未看清楚同一片土地、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景遇﹖
藝術家想要看到吉吉眼中的南方。她開展了另一本土系列,走訪19世紀中葉所興建的郊區教堂。想當年,這些神聖之所不但是非裔社群希望的寄托,也是他們接受教育、擴展社交以至組織政治運動的唯一聚腳點。鏡頭下,簡陋的建築物自漫漫迷霧透出若隱若現的形跡,又或隱身於叢林誓與闇影相較勁。高反差底片帶著非黑即白的明晰,但過期相紙又逸出無從估算的幻變。迷離的黑、恍惚的灰、渾沌的白組成了南方的異色風景(圖五)。那是非裔社群自尊自重的顏色。儘管希望遲遲不至,他們以黝黝的黑為榮,奮力求存,卻從未強求白的權力與榮光。大抵作品所記念的南方就像失落的天堂,於昏暗蒙眛中想像信、望、愛的微光。
圖五﹕〈教堂〉系列拍攝19世紀興建的神聖之所,試圖借助媬姆吉吉的視野,審視非裔社群如何在南方大地掙扎求存。
Sally將吉吉的謎歸結為「南方社會的矛盾」—白人菁英煞有介事堅持大庭廣眾必須實施隔離政策,但家裡卻又無視種族隔閡,僱用黑人登堂入室做家務帶孩子。即使父母支持平權運動,Sally省悟到自己與家族一直受惠於縱容偏見與剝削的社會體制。念及與吉吉,她不得不問﹕如何彌補過去的盲目、無知與沉默﹖一個人可以做什麼﹖
凝住光影、黑白與身體
1966年,Sally滿懷好意在公路接載一個跛腳的非裔孩子,讓他乘便車到鎮上。當她談及這事,吉吉嚇得丟下菜刀又驚又怒的把她推到牆邊,狠狠的警告﹕「無論如何,絕不要讓有色人種搭便車﹗」媬姆何必大發雷霆﹖年輕的Sally並不明白。據倡議司法公義小組(Equal Justice Initiative)的調查顯示,1877年至1950年代,美國發生逾4000多宗動用私刑的謀殺案。其中7成半受害者為非裔社群,餘下的多為伸出援手的白人。多年以後,Sally想起吉吉的警告,仍然想不通吉吉擔憂的是她、還是那小孩的安危。
黑與白、我們與他們之間,夾雜著貪婪、恐懼、甚或憤怒。可是,Sally Mann想要跳出自己與吉吉的視域,以藝術所觸動的同理心與想像力直視非裔男子的生命。她不想看著私刑死者的瘀青與血漬,那是罪案調查的紀錄。她也不想看到邊緣人的潦倒困苦相,那不過是社會景況的考察。她想要看清楚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他的心瓣一開一合帶引血液奔流全身,將生命力貫注於表情、動作、語言以及思想﹔他的肌肉伸舒又緊繃,支撐著生活的平衡、跳躍、旋轉與靜止﹔他的皮膚指揮觸感神經,感應世界的溫寒暑熱、別人身體的心跳與悸動。藝術家相信四肢百骸連結著我們生而為人的悲喜順逆,但與生俱來的膚色與體格也同樣阻隔著我們對彼此的理解。如何從千差百異的身體看到生命本質,而非只看到「異族」的奇形怪相﹖
她的《男子》系列(Man series)邀請當地非裔社群擔當模特兒,在鏡頭前暴露出身體完美又或不甚完美之處—渾厚結實的胸膛、濕疹齧蝕得斑駁剝脫的背部、又或手術疤痕蠕蠕爬過的臂膀。追隨日色蘊釀的杳杳殘影,藝術家著力捕捉身體所散發的微茫靈光,彷彿直探靈魂深處不染俗塵、至善至美的星輝。〈男子.Ronald〉一作,相中人托著頭四肢緊緊靠攏的側臥於板凳,倒似百多年前黑奴遭鐵鍊枷鎖困於奴隸船艙底動彈不得的情景(圖六)。Sally無意迴避過去的傷痛,但照片任由一室流光灑瀉,黑的濃重、白的輕淡相交錯,牽引出觀者對人體美的共鳴。略去時間與空間的細節,作品所見又似跳出歷史記載的盲目或濫情、社會階級分類的不符實情。這是黑人男子的身體,也是黑白分明的健碩身體。究竟黑而白、白而黑的顏色意味著什麼﹖藝術家無意從面容表情探究男子的心事,反而從靈魂俯探的角度審視其內歛卻又肌肉亢張的身體— 他擁抱的是孑然一身的憂傷、抑或默然沉思的自適﹖歸根究底Ronald是誰﹖其所身處的社會能否容讓他放開手腳、盡情發揮生命的潛能﹖
圖六﹕〈男子.Ronald〉一作(右圖)觸及種族隔閡的過去,著意從攝影創作觸發人體美的共鳴,從而促成親密交流、同理心與想像。
Sally Mann的《男子》系列看不到非裔美國人的哀傷、也看不到其對社會不義的讉責,但卻讓我們看到光影膚色的黑白混雜、身體的堅強與柔弱。生命本是如此蕪雜不馴,黑白、異己、貴賤、高低等區限又有何意義﹖Sally的作品許是靈犀一點,以我們共享的身體感知 — 一呼一吸、一顰一笑、舉手投足—彼此連結,想像包容差異、互相尊重的未來。
記憶之光…
一個人當然不足以消解種族的差異與隔閡,但其關懷與反思卻可以貫注於言行舉止,從而找到合符其性情才具的方式推動卑微的轉變。從南方風景所烙下的歷史傷痕到非裔男子隱現靈光的肉體,Sally Mann以美的想像揭示種族隔閡的盲目、無知與暴力,喚起生與死的迷離、希望與失落參半的悵惘。誠然,藝術家的創作並未有填補歷史的蒼白、也難以如實保留不同族群的記憶,尤其是這些記憶往往沾著恐懼與憤怒而失真失實。但借用詩人Ezra Pound的句子,她如此思考﹕
「摯愛終將留下,
餘下盡皆可棄。
摯愛終不遠離,
那是真實恒久的傳承。」
當生命消散、過去幾近煙滅,Sally卻堅持以攝影凝視這片土地的傷口,呈現不義與痛苦的色相,邀請觀眾追問自己﹕究竟記念什麼、遺忘什麼,又給這片土地留下什麼﹖她的創作試圖將歷史傷痕、種族差異等蒼白記憶轉化為如夢似幻的影像,使得過去不再是無可改變的畫面,而是與這片土地一同活著的光影。其作品留下的不是過去的記錄,而是當下對於歷史迷障的省思,也閃現著美好未來的暈光。
為什麼我們看不見社會的不義與偏見﹖我們又如何看見自己的無知,追尋屬於自己、也屬於別人的美好未來﹖我們又給自己的土地留下什麼﹖
原文刊載於虛詞,請按此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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