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來,宗教一直驅動著人類理解生命的意義,並且將虔敬之心轉化為創造力,以藝術形式敬拜祈福、傳揚教義,又或冥想靜修。當宗教藝術作品走入博物館時,它們就脫離了原來的文化脈絡,在展覽中與教徒、異教徒、無神論者等觀眾互動。博物館如何詮釋宗教藝術,讓不同人從中有所體會﹖
Rubin Museum of Art的藏品以喜瑪拉雅的佛教藝術為主。喜馬拉雅山橫跨印度、尼泊爾、不丹、中國及巴基斯坦等國家,這地域的佛教藝術揉合了古印度犍陀羅的優雅、帕拉王朝(Pala Empire)的雄壯、尼泊爾藝術的精巧,因應不同地域的想像而衍生出多姿多采的雕塑、圖像與法器。
我對佛教所知甚少,對於佛教藝術又一竅不通。平日逛博物館,總覺得與宗教藝術相關的展覽,總是千篇一律的申訴教義,又或絮絮不休的談論流派風格,往往難以得其門而入。這家博物館雖然開宗明義談佛教藝術,卻以「The future is fluid」(流動的未來)作為年度主題,邀請觀眾從喜瑪拉雅的佛教藝術反思我們如何理解時間、如何迎接未來。
踏入博物館,櫃枱小姐即送上一封來自過去的信。原來這是博物館策劃的活動,邀請參觀者寫信給未來的訪客,分享參觀經驗,感受自己如何影響未來。若收信人有意認識寫信的來客,更可留下電郵,博物館將於年終閉幕活動讓大家相會,反思當下如何回顧過去。我手中的信寫著﹕
You don’t have to be great to start, but you do have to start to be great! Start at the
top floor and work your way down. Your experience is now in your hand. Peace and
Love!
這段訊息非常簡單,卻又毫不簡單。素未謀面的人竟然從過去闖入我的當下,提出參觀路線,並且留下鼓勵與祝福。經驗真的掌握在我們手上﹖抑或與我們相遇的人也會在不同時刻、以不同方式左右我們的經驗﹖或許時間如流水奔流不息,卻又隨時翻騰迴轉﹖
順著指示,我從頂樓的展覽「The Second Buddha: Master of Time」(第二佛﹕時間的主宰)開展參觀。猩紅的展廳襯托著色彩斑爛又金光燦然的藏品,這是關於藏傳佛教始祖蓮花生大士(Padmasambhava)的傳奇故事 — 化生自蓮花、收伏邪崇凶神、創建西藏第一座寺院、顯神通以宏揚佛法…博物館藉由展品介紹蓮花生大士於藏傳佛教的地位,並以iPad、左右挪移的玻璃框架與闡釋文字鼓勵觀眾仔細觀察展品的精細之處。但博物館無意訴述宗教故事,反倒以蓮花生大士的轉世故事及其預知未來的神通,從生死輪迴的佛理探討我們如何從中理解過去、當下與未來千絲萬縷的關係。展覽的副標題也同時是另一詮釋的綱領,旨在從日常生活入手,討論我們如何體驗時間的轉變 — 何以快樂的時光轉瞬即逝﹖為何悲傷的日子格外的長﹖展覽製作了一段動畫短片,以天體物理學與藏傳佛學的不同角度思考時間的不同維度,並提出預知未來並非神通,而是對世事遠距離、多角度的深刻觀察。片末更反問觀眾﹕除了分秒必爭、又或等待未來,我們能否主動投入當下、創造更豐富的體驗﹖我們究竟如何與時間相處﹖
拾級而下,當代藝術展覽「A Lost Future」(迷失的未來)、「Sacred Spaces: The Road to…」(神聖空間﹕邁向…)分別設於五樓、四樓。前者展出Otolith Grou、Matti Braun與Shezad Dawood的作品,參照十九世紀的印度學者對現代化、對未來的構想,反思現代發展與傳統的衝突。後者則透過Ghiora Aharoni的與Arthur Lious錄像作品呈現當代人如何繼承傳統,踏上朝聖之旅、參與崇拜儀式。從時間與人的關係著眼,這兩個展覽同時追問﹕傳統是什麼﹖現代發展又為我們帶來什麼樣的未來﹖眼下大談發展、大談全球化,我們又如何連結過去與未來﹖接下來的展覽回到喜瑪拉雅佛教藝術,但當代藝術家Chitra Ganesh的科幻小說式作品穿插其中,彷彿把觀眾帶到Matrix似的超時空世界,當中過去與未來交匯成多維度網絡。每一展品似乎也將觀眾送到不同的空間、不同的時間,暗示著不同亞洲文明的連結。
整整一個下午,我流連於不同的展廳,但博物館的主題「流動的未來」卻讓我晃晃悠悠似的在時間之流中迴蕩。在此博物館策展並不單指對藏品的研究與詮釋、也不僅止於展廳的佈局與展覽主題的論述,而是一環環緊扣卻又引人深思的知性體驗。走到大堂時,Candy Chang的裝置作品「A Monument for the Anxious and Hopeful」(憂慮與希望的紀念碑),由觀眾記下目前的憂慮與對未來的希望。有人害怕考試、害怕離婚、害怕辜負家人的期望…也有人認為只要我們能夠想像、能夠相信、能夠互相尊重,未來就不一定荊棘重重。我無法描畫自己的未來,更不敢想像社會的未來,但當下我是心滿意足的。
我趕快把想法寫給另一位未來的觀眾,希望這人同樣將訊息傳送給後來者。或許文化就是以這樣微小的行動點滴累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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