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雕塑家Pygmalion熱愛雕塑過於一切,對活色生香的女人毫不動心,卻愛上自己一手雕刻的塑像。因為她的美代表了女性的理想特質。這份執迷得到了愛神的回應,塑像變成肉身展開人間生活。神話戞然而止,留下了不少疑團﹕藝術品何以為人﹖如何感受現實人生﹖我們又如何理解藝術所呈現的真實﹖
MET Breuer這一檔展覽「Like Life: Sculpture, Color, and the Body」(栩栩如生﹕雕塑、顏色與身體)挑選了公元1300至今的館藏,從藝術家或匠人對真實人體的模仿、鑄造與轉化,思考藝術如何直視現實人生。打破慣常藝術史的框架,博物館展示出紀念偉人的大理石塑像、苦難耶穌的巡遊聖像、玻璃鑄造的遺容面模、也同時羅列17世紀的人體解剖模型以及當代藝術對人體的奇想。不限於年代、地域,也跳出藝術史所謂「雕塑」的嚴格定義,展覽不作人體醫學的奇觀、也非體格美的宣言。但每一尊幾乎以假亂真的造像卻讓觀眾看到形形式式的體態外貌,而不得不問﹕他們跟誰相像﹖又跟我們有何差異﹖
展覽開始就以Duane Hanson的非裔油漆工(Housepainter II)揭示了雕塑不僅為神靈與偉人造像,其物料表現也絕非只限於大理石的潔白無暇。觀眾看到了愛神的金髮與手上的金蘋果燦燦然的閃爍,但女神雙眸藏著陰霾似乎看見了城邦大戰的殘酷。轉過頭來,哲學家Jeremy Bentham就在展廳神情肅穆的端坐著,看來要開展一場計算個人幸福與道德義務的倫理學講座。當年哲學家決意將遺體保存用作科學研究,但頭臚無法恰當保存。眼前所見的是蠟製頭像,但衣飾包裹著的正是他本人的骸骨。雕塑是什麼﹖我們如何理解雕塑﹖
真作假時假亦真﹖藝術家Tip Toland的陶瓷塑像—一對攣生姐妹花正在輕聲密語。她們光秃秃的身體只披上時間的縐褶,卻不住的指手劃腳、噘著嘴唧唧嘟嘟,彷彿討論著天下間最刻不容援的大議題。這是真實的呈現。誰不曾與自己苦苦鬥纏,死命辯解自己的立場與抉擇﹖但這也是超現實的詮釋。我們曾否如此坦蕩蕩的面對自己﹖不留情面的揭露自身的衰敗與卑微﹖
雕塑的真實在乎藝術家對於身體形貌的詮釋,卻又讓我們重新閱讀不同人的生活境況。公元三世紀左右,羅馬帝國大舉迫害基督徒, Saint Sebastian因堅持自己的信仰而遭亂箭射死。殉道者年輕卻憂傷的臉容、痛苦而扭曲的身體、黯淡又慘烈的傷口是藝術史常見的題材。展覽卻安排當代藝術家Reza Aramesh的作品與之並列。巴勒斯坦少年被剝去衣服、反手縛在伯利恆的檢查哨站,剩下一臉憤懣不平。過去Saint Sebastian的苦難得到了褒揚,今天無名少年的無力無助又將得到什麼﹖雕塑的真實讓我們看見別人的故事,也讓我們感受到每一個故事所包蘊的希冀與失落、悲哀與喜悅。一如我們看到德加的銅像 — 純真的芭蕾女孩昂著頭想像著自己的未來,誰又捨得挫傷那孩子的志氣﹖可是,Yinka Shonibare 的年輕舞者卻始終是一團謎。我們猜不透少女何以穿著豔麗的舞衣,卻手握槍械。她如何從旋轉、跳躍步向殺戮﹖感知容或失效,但雕塑的真實穿透了日常生活,讓人無從迴避現實世界的荒誕。
展覽上半部以波蘭藝術家Goshka Macuga的機械人偶作結。這滿臉鬍子的機械人穿著Star Trek怪客的緊身衣,大模大樣的質問觀眾﹕人類是什麼﹖脫離了身體,僅僅擁有意識與想法算不算人類﹖遵從肉體存亡的需求,放棄道德倫理又算不算是人類﹖人類又如何理解自身與世界、與其他物種的關係﹖這些難以索解的問題正好回應展覽主題「栩栩如生」,探討雕塑作品如何呈現人生萬象,進一步從藝術作品的討論拓展到我們對於身體、對於感官世界的理解、甚至對於人類有限生命的反思。
然而,展覽下半部卻顯得無以為繼。玩偶、時裝模具、人體解剖模型與當代藝術雕塑並置,討論由此擴展至服飾潮流、身體形象的塑造與文化轉向的迷思。兜兜轉轉之間,唯肖唯妙的展品卻似乎把討論拉回如何突破寫實雕塑的想像,卻未有認真討論我們對於身體的理解—何謂「健美」、何謂「時尚」,凡此種種標準又如何限制我們對自身、對人類力之所能及的思考。當人工智能、DNA複製科技已經重新勾勒生命的極限,藝術展覽涉及身體也就不能踩著藝術史的邊界,只談雕塑的表現形式,不談其他。
事實上,展覽著力羅列來自不同地域的當代藝術作品,以示連結不同文化的雄心。如尼日利亞藝術家Sokari Douglas Camp的作品就以身穿傳統服飾的母親與一身潮服牛仔褲的兒子對照,呈現出傳統與現代的斷裂同時也離間了兩代人的關係。而法國藝術家Kader Attia更以歐洲博物館館藏的非洲面譜與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傷兵臉容並置。面譜與真實容貌出奇的相似,隱然指向肆無忌憚的暴力—不論訴諸括戰爭殺伐、殖民掠奪,抑或將異國文化視為野蠻的「文明洗禮」。這些作品正好啟動多元視點,借以檢視不同文明如何以藝術呈現對身體的不同理解。像與不像之間,差異究竟出於文化發展的歧異、還是無中生有的幻想﹖
大都會博物館搜羅了世界各地的文物,MET Breuer顯示了館方涉足現代與當代藝術,以全球視野回顧人類文明發展的企圖。是次展覽不失是一次拉近藝術與日常生活的嘗試。其缺失在於展覽前半部著力打破了慣常閱讀西方雕塑作品的框架,提出了有關身體、有關感知世界以至何謂人類的思考。可惜,展覽後半部卻未能接續藝術創造與生命迷思的討論,不論展品安排與策展論述再次落入雕塑與身體的基本論點。其實,身體是我們感知世界的唯一媒介,作品所觸動的感官刺激正好討論藝術如何感受看不清的、摸不到的萬象世界。即使面對相同的展品,究竟非洲人、亞洲人又或歐洲人又是否一樣的有所體會﹖箇中同與異又說明了什麼﹖我們不必求同,但卻必須認認真看待差異、理解差異、甚至超越差異所挑起的紛爭。全球化的時代,博物館、喜歡博物館的人應該有如此的胸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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