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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家相片Vivian Ting

坂本龍一:終章.音樂如何尋找永恒﹖

小說《遮蔽的天空》中,Paul Bowles的一段話讓音樂家坂本龍一著迷不已。這段文字甚至被轉譯成十幾個國家的語言編配入樂曲〈Fullmoon〉,讓人聆聽月的陰晴圓缺、聆聽時間如何分秒流逝。究竟我們可曾擁有幾個值得念念不忘的月夜﹖


“Death is always on the way, but the fact that you don't know when it will arrive seems to take away from the finiteness of life. It's that terrible precision that we hate so much. But because we don't know, we get to think of life as an inexhaustible well. Yet everything happens a certain number of times, and a very small number, really. How many more times will you remember a certain afternoon of your childhood, some afternoon that's so deeply a part of your being that you can't even conceive of your life without it? Perhaps four or five times more. Perhaps not even. How many more times will you watch the full moon rise? Perhaps twenty. And yet it all seems limitless.”


我們都慨嘆生命苦短,但生命又長得無法一一數算。我們無從計算日子如何走過來、更難以收藏每一個值得留念的時刻。如何以有限身尋找永恒﹖這是坂本龍一創作的課題,也同樣是導演Stephen Nomura Schible拍攝音樂人生的難題。如何組織音樂人的時光片段,讓觀眾窺探一場無盡頭的藝術旅程﹖


影片以2011年3月11日那一幕翻天覆地的自然巨變開始。那一場強度逾9級的海嘯捲走了15,893人的性命、6,152人受傷、2,553人下落不明。坂本龍一在廢墟遇到一台親歷死亡與災難的鋼琴。它勉力撐起身軀,但琴膽內部受創,聲調荒腔走板又似刮刮哀啼。音樂家感傷的說﹕「我彷彿在溺斃的鋼琴屍體上彈奏。」眼前一片頽垣敗瓦,難道就是一切的終結﹖


藝術家斷然拒絕無可奈何的終章。他參與反核示威遊行、於抗議音樂會表演、又籌款捐助「再見核電」運動。他坦言人類與地球的前景不容樂觀,但他選擇堅持。因為「四十年來,日本人都太沉默」,而「福島核災後,保持沈默是野蠻的行為。」


然而,坂本龍一不得暫時靜下來。2014年,他患上咽喉癌,迫得放下手邊工作。自1970年代末出道至今,他不曾離開工作,也不曾遠離音樂。這是一段難熬的日子,死亡的陰影讓一切變得含糊不清、再也無從籌劃。音樂家唯一確定的是創作欲望正在燃燒 — 他要創作對得起自己的作品,為這個世界留下一些好音樂。


什麼才稱得上好音樂﹖


Yellow Magic Orchestra年代,〈Technopolis〉那輕快又跳脫的電子合成音樂,彷彿是電腦、電子訊號燈、電動汽車、電子遊戲機、電動跳字錶的嘉年華會。


《遮蔽的天空》的電影配樂一下子闖進了無人煙的荒漠,空靈又寂寥的聲音繚繚繞繞,留下聽眾與自己的失落踽踽獨行。


歌劇《LIFE》以弦樂融合恬噪的電子聲響,穿插著文字與多媒體影像,組成二十世紀時而戰火雷雷、時而嘭嘭抗議、偶爾瀰漫著茫然靜寂的人類記憶。


這些風格迴異的作品都是坂本龍一的好音樂﹖


藝術家認為音樂並沒有類型、作風的區別。它們只是不同的材料,就像串燒似的可以任意組合。因此,音樂並沒有所謂古典與當代、東方或西方、有機及合成,只有千萬種演譯方式理解音樂的結構與章法。在他看來,創作是發掘、組合與演譯聲音的探索,而其終點是無從預估、出其不意的新領域。


為了追尋音樂的新可能,大病痊癒的坂本龍一拋開過去的想法與計劃,重頭思考自己的創作。他說﹕


一向以來,我的創作皆以鋼琴為本位思考音樂。但鋼琴本就是人力強加諸於自然的產

物—木材必須屈曲成特定的弧度、琴弦必須打磨光滑、擊弦機的各部件更必須精密計算。

當我遇上那台經歷海嘯的鋼琴,它的聲音走了樣。但這僅僅是我的觀點,局限於慣常鋼琴

音色的想法。大自然既然重新調整它的音色,我不打算做什麼修復。我想發掘音樂更廣濶

的音域、更多元的音色。


坂本龍一走入樹林收錄叢林的風吹鳥鳴與流水聲,又把錄音機放入冰河靜釣寒江雪…鏡頭一轉,他不易樂乎的尋找雨點最清脆的聲響,更用琴弓拉刮銅鈸,感受金屬片與弦線的對話。在他看來,音樂源於不同物件相碰的聲音。不論是呵氣穿透笛子孔洞、樹枝擊打鐵皮罐、抑或是微風輕拂樹林、雨水點滴跳入膠桶…通通可以轉化為音樂。問題是﹕當我們與這些聲音相遇時,能否辨識它們的樂韻﹖音樂創作無寧是聆聽與理解,尋求發揮一响聲、一點音符的魅力,以聽覺收錄我們所身處的時代。


在這個時代,「音樂需要和平」,他如此思考。無庸置疑,音樂依賴聽眾從容靜默,烽煙四起、自然界萬物騷動的環境容不下音樂。何況,聆聽本就是一個人與樂曲、與創作人相處的時光﹔也可以是一群人投入旋律跌宕、順著節拍手舞足蹈,彼此分享與連結的經驗。坂本龍一的音樂尤其需要和平 — 靜默的聆聽空間,感受和弦與非和弦、動聽與刺耳的聲音共鳴共振,匯聚成不限於類型、風格與演奏方式的樂曲。


可是,坂本龍一依然想發掘音樂的未知。他說﹕「我想要尋找不會消失、不會減退、一直持續不墮的聲音。」音樂是時間的藝術,聲音一一於時間之流消散。 音樂如何超越時空﹖

聲音留不住。但我們大多哼得出自己所喜愛的歌曲。聲音瞬間即逝,我們的記憶卻懂得串連一响又一响的聲音,將樂曲的印像融入自身的感受。音樂可以轉化我們對於時代、對於群體、對於文化的記憶。即使時間流逝,演奏音樂的人不在,我們仍然可以憑著記憶回味那一段樂章的旋律、那一場表演的氣氛。只要我們願意,記著音樂所引發的想像,分享聆聽的感動,音樂依然可以一代一代的流傳罷﹖我不知道科學能否讓我們聽到永不消逝的聲音。坂本龍一對於音樂的追尋不就體現了不囿於一刻的時刻﹖那是一個把熱情寄托於未來、向樂迷展示美好的承諾。永恒讓人著迷,不就是在乎突破有限,使得我們珍惜的物事可以一直流轉於世﹖


離開放映廳,我記得這個黃昏迴盪著聲音與音樂的種種想法,還有街角間落日緩緩退場的沉默。年復年,日出日落,但我們與夕陽偶遇、又為我們所憶念的一刻呢﹖


想起自己喜歡的博物館學,不就是記憶與永恒的學問﹖我能否放下偏執、快樂的追尋學問﹖又有沒有真實的面對自己、真誠表達自己的想法,與人分享我所珍惜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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